每當我行走在東交民巷靜謐的林蔭道時，都會感慨萬千。這條衚同雖然只有1552米，卻見證了近代中國屈辱的外交史。東交民巷是清末各國列強的使館區和駐軍之處，民國時期，在禦河橋東岸建起的六國飯店，是縱橫天下的外交場所。《朝野新潭》雲：“崇樓俯瞰玉河明，美酒葡萄澈底清。一席清談天下事，果然六國是縱橫。”
北京的老飯店眾多，檔案中有許多涉及到老飯店的記載。除了六國飯店之外，較有名的還有北京飯店、東方飯店。在那風雲激蕩的歲月，這些飯店中，發生了眾多鮮為人知的故事。
1947年7月10日，北平市警察局頒發的特種營業許可執照藏于北京市檔案館
1947年7月28日，北平市警察局內七區警察分局關於六國飯店違反規定辦舞會，予以取締的通令藏于北京市檔案館
1947年4月4日，市民林化龍擬於4月8日晚在六國飯店舉辦婚宴及舞會的申請藏于北京市檔案館
1947年5月21日，國民黨十一戰區司令部28005號密電 藏于北京市檔案館
1948年1月，北平勝利廣播電臺關於在北京飯店舉辦音樂晚會的公函藏于北京市檔案館
1948年5月，國民黨空軍軍官陳文欽在北京飯店舉辦婚禮的公函藏于北京市檔案館
辛亥武將在六國飯店蒙難
六國飯店位於東交民巷的核心區，是明清時期太仆寺所在地，據《燕京叢考》載:“昔日之太仆寺，今為六國飯店、比國使館地。”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八國聯軍侵入北京，利用太仆寺原址的一部分，由英、法、美、德、日、俄六國合資建造六國飯店，另一部分建為比利時使館。因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場意外火災，六國飯店已經消失，今天的華風賓館，只是在六國飯店一部分原址上新建的建築。
1911年（農曆辛亥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作為起義的主要組織者和領導者，張振武立下汗馬功勞。黎元洪任副總統時，張振武曾公開表示反對。1912年8月，受袁世凱邀請，張振武進京。黎元洪馬上發密電給袁世凱，倆人策劃殺害張振武。據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公佈的檔案史料，黎元洪于1912年8月11日和8月15日，連續給袁世凱發兩封密電，“伏乞將張振武立予正法”。8月15日：“張振武勾結土匪、破壞共和、圖謀不軌、實屬擾亂大局……”意欲以通匪罪名加害張振武。
進京後的張振武忙著聯絡同盟會會員，身處險境卻渾然不知。8月15日晚，張振武受邀到燈火通明的六國飯店參加酒宴。這場酒宴是一場鴻門宴，駐京總司令官段芝貴坐在首席，他的皮包中揣有一份“處決張振武的軍令”，酒宴剛開始，段芝貴就藉口如廁離開，再也沒有回來。宴後，當張振武一行人的酒還未醒，就被早已設下埋伏的士兵拘捕，解送到西單牌樓玉皇閣軍政執法處。處長陸建章宣佈：“大總統接副總統密電，謂張振武率黨徒方維在京謀不軌，破壞統一，即行正法。”為革命立下汗馬功勞的革命黨領袖張振武，就這樣慘遭殺害。
北京市檔案館所藏民國檔案，還記載了張敬堯化名常石谷入駐六國飯店，被軍統暗殺後其女喊“冤”一案。1933年5月12日，北平市政府公安局第246號信函，是一封寫給公安局長鮑毓麟的署名為“孤”女張繼俠為父親鳴“冤”的信，信中稱“張繼俠呈報先父張敬堯遭人暗殺請緝兇”。還稱“先父敬堯年來息影津門，潛心佛學……因于上月在家連接恐嚇信兩封……為息事寧人，家人等勸至北平暫住，至於更易姓名變完全避人耳目”。皖系軍閥張敬堯，曾任湖南督軍，因貪婪成性，被湖南人民在驅張運動中逐出湖南省。1932年，張敬堯與日軍勾結，參加偽滿洲國政府，密謀在北平建立傀儡政權，策應日本關東軍侵佔平津。國民黨軍統得到消息後，組織實施刺殺張敬堯的行動。
1933年1月，軍統復興社華北區區長鄭介民，化裝成歸國華僑入駐六國飯店。鄭介民很快偵察到張敬堯房號和具體位置。張敬堯和副官以及參謀長趙庭貴分別住同一層的三個房間，夜間睡覺經常變換房間。白天人多不好動手，夜間更難行動。鄭介民通知北平站特務王天木，指定北平站白世維為此次行動的執行人。執行組制訂了詳細的刺殺計劃和掩護刺客撤退的路線，並安排了一輛小轎車來接應刺客。
1933年5月7日淩晨，張敬堯像往常一樣起床刮臉，白世維突然出現在洗臉間的門口。張敬堯發覺動靜猛一回頭，八字鬍正好面對著白世維。説時遲那時快，清脆的三聲槍響，三顆子彈準確地射進了張的腦袋，張立即倒地斃命。第二天，北平各大報上刊登了“巨商常石谷，在東交民巷六國飯店中遭刺殞命”的消息。國民黨的報紙隨後也證實“常石谷”即張敬堯，張敬堯是漢奸，潛入北平陰謀策動叛亂，被“抗日鋤姦救國團”擊斃。
舉辦舞會要向警方申請
六國飯店率先開設燈紅酒綠的舞場，成為當年北平的第一交際場所。1928年，漢奸金壁輝在六國飯店舞場，依靠嫺熟的舞步媚態，結識了張作霖的副官，刺探到張作霖回東北的情報，為日本軍隊炸死這位不合作的大帥掌握了確切的時間。這一事件在報刊上被炒得沸沸颺颺。1947年3月，金壁輝被判處死刑，賣國賊得到應有的下場。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六國飯店成為美軍專用招待所。1946年4月19日，據六國飯店經理韓斯費樂在給北平市警察局的報告中稱，將房間之大部借給盟軍委員會戰地服務團充作“盟軍第一招待所之用，惟以盟方人士素有跳舞習慣，故每營業歸來或晚餐甫罷興之所至，輒欲起舞”，但考慮中式習慣，還是決定在飯店內擇一室定時開舞會之用，並決定茶廳充作舞池，不用舞女，不售門臺券，時間盡可能短。
同是1946年4月19日，六國飯店的法國經理金正給北平市警察局提交了一份關於六國飯店附設舞廳的申請，並提交了三條保證：一是樂隊臨時雇用外籍樂師伴奏，二是不雇用導舞員，三是每星期約開放一至兩次。6月13日，六國飯店在給北平市警察局的報告中説：“擬在飯店內附設舞場，雇用樂師三人，不用舞女，不售門券。臺券每日晚九時至十二時為晚舞，每星期三、六、日等日下午五時至七時為茶和舞蹈，專門招待盟軍及本店住客……”7月10日，金正的申請得到批准，北平市警察局頒發特種營業許可執照，執照上有北平市警察局長湯永鹹的簽名與蓋章。上書“據法人金正呈報，在東交民巷內六國飯店附設舞廳，核與本局管理跳舞廳暫行辦法規則第三條之規定，尚無不合格。准予給照營業”。
六國飯店在拿到舞廳的營業執照後，並未履行承諾。據北平市警察局檔案記載，1947年7月28日，北平市警察局“為六國飯店辦舞會違反規定辦理經取締鑒核”的報告稱，內七分局在巡查時發現，六國飯店並未履行其承諾，遂報北平市警察局行政科批准取締其舞會。
局長湯永鹹在報告中批示：“呈悉，準北平市警察局為六國飯店辦舞會違反規定辦理經取締鑒核的報告予備查，並即隨時照視該飯店行動為要！”同年9月30日，經北平市政府核準，舞會被取締的六國飯店又成立了國際俱樂部，並規定“凡會員參加均須持會員證，會員證須交費兩萬元，會期並無定時……”
六國飯店還是有錢人舉辦婚禮的場所。檔案就曾有1947年3月28日，市民陳奉南為子完婚，在此舉行家庭舞會並向公安局呈報的記載。另一場是1947年4月4日，林化龍擬於4月8日在六國飯店禮堂舉辦婚禮及舞會。
六國飯店還曾是盜賊最喜光顧之處。有客人在六國飯店被盜銀器後，在逛前門勸業場時，突然發現勸業場內有銀器特別眼熟，懷疑自家失竊被盜品，與賣主協商遭拒絕，無奈高價買回。後來覺得冤枉，又報警。有一偵探在前門觀音寺街的博古齋古玩店，發現有人報失的銅勺，順藤摸瓜抓住竊賊。
黎明前的諜戰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冬天，兩個法國人在北京東交民巷外國兵營的東邊開了一家小酒館，專賣西式煎烤豬排、兩毛錢一杯的紅葡萄酒；1901年，酒館搬至原東單菜市場西的隔壁，並挂上“北京飯店”招牌，義大利人盧蘇（Rosso）盤下了這家酒館。1903年，飯店第三次遷址，在王府井南口建起一座五層紅磚樓（今北京飯店新樓舊址）。1907年，中法實業銀行接管北京飯店，並改為有限公司，從建築風格到內部設施都標誌著該飯店成為京城首屈一指的高級飯店。1917年，北京飯店再度向西擴充併發展，緊鄰原址西邊建起了一座7層法式洋樓（即今北京飯店B座），擴建後的飯店裏酒吧、舞池、理髮、電話、抽水馬桶一應俱全，被譽為遠東唯一豪華酒店，成為中外賓客下榻首選。
據檔案記載，“北京飯店的豪華套房帶一日四餐，一頓早點、一頓午餐、一頓下午茶、一頓晚餐。住一天34塊，相當於一個小學教員一個月工資”。北京飯店帶彈簧地板的舞廳，因為地板有彈性，所以跳舞感覺比較輕鬆，有激情，尤其是跳倫巴。張恨水在小説《啼笑因緣》、林語堂在小説《京華煙雲》裏，生動地描述過交際花何麗娜到北京飯店跳舞、莫愁幻想著到北京飯店結婚的場景。
抗戰勝利後，北京飯店由國民黨北平政府接收管理。1945年12月，中國共産黨代表周恩來、國民黨代表張群和美方代表馬歇爾一起，在北平成立軍事調處執行部。從軍調部中共代表團109人入駐北京飯店起，飯店內就佈滿了化裝成服務員的國民黨特務。
1946年5月21日，據國民黨第十一戰區司令部28005號密電，稱“平市乙方工作人員近三日以來，每晚十二時後由翠明莊及景山東街葉宅與京畿道十一號滕宅派出約百餘名北京飯店集中，用汽車運至西板橋李宅、翠明莊各地，相互往來集會及情報傳遞……皆由北京飯店榮高棠指揮……”密電中記載，中共方面便衣裝扮的人力車夫，在驅趕國民黨便衣裝扮的商販時經常會發生一些衝突。
國民黨秘電中，京畿道十一號，是時任北平軍調處執行部顧問的滕代遠住宅，西板橋李宅是指李克農住宅，翠明莊賓館是中共代表團所在地。
中共北平軍調部選擇在國民黨管轄下北京飯店為中共代表團駐地，不僅是交通便利，更重要的是公開場所更安全。在國民黨眼皮底下，中共代表團以北京飯店等處為轉机站，不分晝夜地與國民黨鬥智鬥勇，度過無數個暗夜，迎接著新中國誕生的黎明。
檔案中有許多記載，北京飯店多次舉辦助學和募捐演出，經常舉辦婚禮和舞會，六層的屋頂花園，曾多次舉辦消夏音樂晚會。1948年1月，北平市私立惠中女子中學校校長劉鐵華致北平市警察局長湯永鹹的一封信：“本校成立迄今已有十載之久，校中經費甚為困難，而學生又多，貧寒學生心切，尤近大部學生經濟來源斷絕，生活無法，學費更行無力繳納。今又屈下季收費之期，故為免學生失學起見，特擬定於二月九日至十四日假（借）北京飯店舉行音樂舞蹈晚會，六日以得票款除開支外，一切均作清苦學生之學費用，特呈請……”同年1月23日，燕京大學北平同學會為答謝社會各界對燕大清苦學生的助學資助，決定在北京飯店申請舉辦答謝音樂晚會。因“近來物價洶騰，民生日艱。本會前為體念燕大清苦學生求學艱難，曾發起在校清寒同學救濟金運動，向各方募集捐款以資救濟。幸蒙各界同情，樂予贊助，茲為酬謝各界人士捐助盛意起見，特訂於元月三十一日晚六時在北京飯店舉行音樂晚會，藉申敬意。”
東方飯店名流雲集
東方飯店宛若一位娟秀的東方少女，藏在北京南城萬明路與香廠路交界的衚同之中。民國時期，萬明路一帶曾是繁華熱鬧的商住與娛樂購物中心。陳獨秀、李大釗、蔡元培、魯迅等社會名流在此聚會；畫家關山月的作品在此誕生；北伐勝利的消息由白崇禧在此宣佈；五四運動總司令陳獨秀第二次被捕事件的發生地——新世界遊樂場就在對面幾步之遙……
1914年至1918年，由市政公所主持，計劃並實施香廠新市區規劃。香廠新市區南抵先農壇，北到虎坊橋大街，西達虎坊路，東至留學路，面積22公頃。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北平，這裡的建築洋范兒十足，至今仍有萬明路的商住樓，泰安裏、華康裏和東方飯店等老建築矗立。
東方飯店于1918年2月19日開業，四幢三層樓房呈口字形，飯店配有電梯與暖氣、電話等設施，每天有7輛計程車免費接送客人。同年開業的有東方飯店對面的4層船形大樓，即“新世界遊樂場”，係倣照上海大世界而建。
現在的東方飯店由1918年建的老樓、1953年翻建的東南樓和1985年建設的高樓構成，三座不同時期的建築各有特色。走進1918年建的老樓，紅白相間的外立面和考究的雕花鐵藝陽臺藝術味兒十足。
沿著樓梯輕緩上樓，色彩斑斕的玻璃映入眼簾，腳下踏著吱吱作響的紅木樓梯，雕花的床、簡潔的衣櫃、中式酒櫃和梳妝檯、寫字檯和椅子實用而古樸。
東方飯店是新文化運動和“五四”時期的重要活動場所。陳獨秀、李大釗、蔡元培、胡適等都曾經下榻東方飯店。205房間，是陳獨秀入住過的房間。據檔案記載，1919年6月11日，陳獨秀曾在此房間休息過。朋友們得知他在當晚要去對面的新世界撒傳單，擔心有危險，都勸阻他。當晚10時，陳獨秀在新世界五層花園的西南方黑暗處，手持傳單欲向遊客拋撒時，被潛伏跟蹤的巡警探員李文華等人發現，將他逮捕，並由京師警察廳監禁3個月，經北京大學教授劉師培等人和社會各界營救，方被釋放。
209房間，是北大校長蔡元培住過的房間，蔡元培在學術上實行“相容並包、百家爭鳴”的方針。他在擔任北大校長期間實行了一系列改革：提倡學術研究,展開百家爭鳴,不拘一格選人才,對中外教員一視同仁等，培養造就了一批具有新思想的青年。1922年8月18日，蔡校長率中國代表團，設宴招待過訪華的蘇俄代表團。
206房間，是魯迅住過的房間。1926年直奉戰爭，魯迅攜全家人在此避難。房間內的檯燈和墨寶，魯迅的精緻雕像，當年檯燈下奮筆疾書的文豪身影恍然再現。萬明路北口路西最北端，是享譽京城的老字號新豐樓，魯迅是位美食家，從1912年至1926年，他在北平生活過14年間，在日記中留下65處去過的餐館，其中就有老字號八大樓和八大居。
東方飯店是中文拼音的奠基者們每個月聚會的場所。受錢玄同的邀請，黎錦熙、錢玄同、趙元任等11人組成了國語羅馬字拼音研究會，開始研究國語羅馬字。1925年至1926年，黎錦熙曾經入住一層106房間，錢玄同曾住三層304房，趙元任住一層107房，劉半農住一層105房。他們每個月都在東方飯店住幾天，研討國語羅馬注音方案，1926年研究成果《國語羅馬字拼音方式》由北洋政府正式頒布，為現行《中文拼音方案》打下了基礎。
林語堂曾入住204房。林語堂的作品融匯東西方文化，他的小説《京華煙雲》採用章回體的寫作方法，栩栩如生地將清末民初中國社會各種人物表現出來，每次讀後都有新的感受。
當年意氣風發、留學剛歸國的胡適，應邀到北京大學任教授，他風度翩翩，經常光顧東方飯店。作為新文化運動初期的重要代表人物，他的《文學改良芻議》首倡白話文，並創作了一系列作品，彙編為《嘗試集》，留下不少浪漫的白話文詩。
新中國成立後，東方飯店接待的名人更是燦若群星。除了周恩來、朱德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巴金、老舍、丁玲等藝術家也在此留下足跡。畫家傅抱石、關山月在1959年7月入住東方飯店三個月，創作出巨幅國畫《江山如此多嬌》，獻禮國慶十週年，畫作由毛澤東親筆題詞，懸挂在人民大會堂迎賓廳。（沙 敏）
